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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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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的大雪格外厚實, 纏纏綿綿地下了一整個冬天。

月兒掀開厚重的門簾, 冷風“嗖”地一下鉆了進來, 透心兒的涼爽。

路上新收來的小丫頭勤快得緊,平日裏在工廠培訓, 得空了便到月兒這幫著幹些力所能及的活。

月兒逼問了幾次, 她才羞羞答答地道了自己的名字,叫“狗妮兒”。

這名字著實是拿不出手的, 月兒慣於喜歡給人起名字的毛病又犯了, 想來想去, 送了她一個“萍兒”的名字。

萍水相逢, 卻點醒了月兒,足以讓彼此感激對方一生了。

大年三十了,有家有口的傭人都被月兒給放了假, 剩下的人一清早就忙活了起來,貼春聯的, 粘福字的, 置備年夜菜的……

人手不夠了,韓夢嬌和劉美玲也得了空,過來幫忙。

畢竟都是年紀小,剛幹了一會活,便在這雪地裏玩鬧了起來。

積雪越來越厚,索性打起了雪仗。韓夢嬌是個多機靈的小鬼頭啊,偏碰上了劉美玲這個倔脾氣,兩個人互相往脖領裏塞著雪塊, 誰也不肯認輸。

月兒從旁觀戰,嗤笑了一番,當真是情敵相見,分外眼紅啊。

萍兒和槃生也加入了進去,月兒抿著嘴,倚門獨立,不由地咋舌。槃生一個大小夥子對抗三個姑娘,把三個姑娘打得四處逃竄,嗷嗷直叫喚。

呸,就這德行,估計得打一輩子的光棍,活該!

槃生與三個姑娘打雪仗仍不過癮,看著倚門站著的月兒,問道:“夫人,你也參與進來唄?”

三個姑娘跟在雪崩裏剛逃了生回來似的,也跟著點頭如雞啄米:“是啊夫人,一起來玩啊?”

月兒近來小肚子一直不甚舒服,再加上自己好歹也是這宅子的主母,上下幾十口人看著呢,能跟她們打起雪仗來?

月兒搖頭不允,韓夢嬌卻打算來硬的。顛顛地跑過來,正打算拉住長廊下避雪的小嫂子。

卻只見門簾又一次被掀開了,正對上三哥那張比冰雪還冷峭的臉。一雙眸子直直盯著韓夢嬌,似兩道寒光,射得她心驚膽戰。

腳下沒留神,踩冰碴上了,一個屁股墩坐在了地上。

惹得一院子的哄笑。

就連韓江雪都被她的滑稽樣給逗樂了,揶揄道:“你做什麽虧心事還這麽怕我?我就給你嫂子送個披風出來,看給你嚇的。”

韓夢嬌暗自腹誹,要讓你知道我拉你小嬌妻打雪仗,你還不把我這身皮剝下來做坐墊啊,於是一軲轆爬起了身,攥起個雪球直接塞進了槃生大笑的嘴裏。

沒一會,一群人又扭打成一團了。

月兒看著他們青春洋溢的樣子,竟不知為何生出了一絲感慨來。自己不過是相仿的年紀,竟不知不覺間,老了一整輩一樣。

披風被搭在了月兒肩頭,她側臉看去,韓江雪也正看著院子裏的孩子們。

“你這是做什麽?今兒雖是雪大,但也不大冷。”

韓江雪:“我聽劉媽說你這幾日小肚子不舒服,怕你著涼,所以給你送個披風出來。”

月兒會心一笑,嘴上卻說道:“我又不是個紙糊的小人兒,風一吹就散了。讓夢嬌看見,又免不了揶揄我。”

韓江雪寵溺地看了看月兒,又寵溺地看著天井裏亂跑的孩子們,感嘆道:“家裏有孩子,還真是熱鬧起來。”

說者無心,於月兒聽來,卻覺得心頭酸澀。對於孩子,韓江雪提過一次,就那麽一次,失敗了也就失敗了,從那以後便再沒提起過。

可月兒心中是知道的,他體諒著她,卻不代表他不想要個孩子。

膝下承歡的天倫之樂,月兒也想。可二人你儂我儂的生活了這麽久,卻一直沒有個動靜。

想到這,月兒方才還掛著笑意的眸光黯淡了下來。韓江雪敏感地捕捉到了這一點,攬過月兒:“熱鬧歸熱鬧,亂哄哄的也夠人心煩了。”

月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,轉身回了房間:“新年了,有個禮物要送給你,快進來看看。”

月兒從衣櫃當中掏出了一個衣服的防塵罩,神神秘秘地打開,裏面是一套西裝。

“給我買了新的西裝?”

月兒食指在臉前輕輕擺動:“錯!是做了一套!”

“哦?你們服裝廠還擴展了男裝的業務了?”

月兒的食指仍舊沒有放下來,又擺了擺:“又錯!不是我服裝廠的業務,是我,你的妻子,袁明月女士,親手為你裁剪縫制的!”

韓江雪看著月兒認真又自豪的小臉仰著的樣子別提有多喜歡了,卻仍要保持著矜貴的姿態,逗逗她:“你不是做了套大碼的女裝套給我了吧?”

“試一試不就知道了麽?”

——

不得不說,韓江雪其人,寬肩窄腰,腿長胸厚,是十足十的衣服架子。

他換過了衣服,從裏間緩緩走來。翩翩風度讓早已司空見慣了他的挺拔的月兒都再一次沈淪。

他的皮相與身姿,是月兒一輩子都無法戒掉的癮頭了。

月兒湊上前,從上到下地觀察了一番韓江雪身上的西裝,滿意地拍了下他的肩膀:“很好!你長得足夠好,我做得也足夠好。”

韓江雪憋著笑意,挑眉問道:“你還有這手藝?和誰學的?”

月兒伸出自己的纖纖玉指,指尖仍有深深淺淺的傷痕,半是邀功,半是真的委屈巴巴:“當真是我自己做的,一針一線都是我縫的。”

韓江雪頷首在她指尖輕輕一吻:“我知道了,辛苦夫人了。只是夫人……是有什麽暗指麽?”

月兒不解,新年禮物而已,能有什麽暗指。

見月兒雙眼澄澈,磊落極了,確實沒有其他意思,韓江雪也就抿嘴一笑,沒有繼續說什麽。

恰在此時,家裏來了電話,是韓家打過來的。

“大帥讓少帥帶上夫人今晚都回老宅守歲,囑咐了兩遍,要帶小姨娘回去。”

帶宋小冬回老宅?月兒心中打起了鼓。宋小冬此行同意回東北,提出了的第一個條件就是不能回韓家。

可她若執意不回去,韓江雪和月兒也不能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裏過年……

聽了消息的宋小冬正巧也在此時趕了過來,她仍舊是一團和氣的笑著,可說什麽都不同意進韓家門的。

月兒和韓江雪說破了嘴皮子,對方只是四兩撥千斤,語氣不輕不重,卻執拗得很。

“我去了,以什麽身份坐在席間呢?姨太太?我從來沒同意過給韓靜渠做什麽姨太太。客人?哪裏有人會到旁人家去過除夕呢?”

韓江雪想了一想,攬住了宋小冬的肩膀:“父母親恩,大可比天。你從來都不是韓家的姨娘,更不會是疏遠的客人……你就是我娘,以我親生娘親的身份,堂堂正正地與自己的兒子過一個安穩年,這沒什麽不可的。”

宋小冬擡臉望著年輕人堅毅的臉龐,他的眼神是那般篤定,沒有一絲一毫的游移。

“娘的生恩,爹的養育,我都沒法割舍。所以我們一起去過一個年,過了淩晨,我便送您回來休息,就一晚上的時間,就當陪陪兒子,可好?”

宋小冬的眼中已經有了熱淚,半年多的光景,韓江雪從對她的排斥,到慢慢走近,到理解與愛護……這一路走過來,不可謂不艱辛。

仔細思量,小兒媳從中周旋平衡,出了多少力?宋小冬看著兒子兒媳的眼神,她終於決定放下那強大的自尊心,成全他一個完美的新年。

“好……諸事聽你的。”

韓江雪轉身出門去備車,兩位女士在站門口向外望去,那筆挺矯健的背影,是她們心中最堅實的後盾。

只是……只是今天這後盾走起路來,怎麽感覺怪怪的呢?

一行人到韓家的時間還有點早,晚飯還沒備好,韓靜渠見宋小冬肯賞臉,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,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直接幹起了下等傭人的活計來,一會給宋小冬添點茶,一會給宋小冬剝個果……

傭人們嚇得不知道該作何反應,只能跟在身後忙得團團轉,又不敢真伸手去幫忙。

韓江雪與月兒從旁看著,強忍著笑意,倒覺得欣慰起來。

自古言道一物降一物,如今這土皇帝頭上也有了能動土的了。

韓家沒有了年紀小的男孩子,便沒有人有那興致放掛鞭炮,放個煙花的。坐在屋子裏,聽著旁邊院落裏時不時傳來的乒乓作響,眾人不禁感慨,咱們家還真是得添丁進口了。

月兒聽了這話,心裏又是一陣酸澀。說話人有意也好,無意也罷,但如今能添人丁的,恐怕只有月兒了。

月兒打小被豢養,吃不飽穿不暖,為了培育出那種瘦弱病態的嬌柔美感,她總是貧血的,月事也就沒準過。仔細估算了一番,這次月事又推遲了將近一個月了,如此身子骨,恐怕真的很難又孕。

月兒想著自己在天津時候癡癡傻傻地以為自己懷了孩子,是何等的天真?

這話無異於戳到了月兒的痛處,她低斂眉目,掩飾著自己的失落,然而只要是她的神色,哪怕細微末節,都不會逃過韓江雪的雙眼。

他突然起身,若無其事地嗤笑:“簡直可笑,放鞭炮而已,沒了孩子,我們還放不得了?”

說罷,便拉起呆坐的月兒:“走,我帶你出去聽響兒去。”

韓家洋房後院,有個規模還算可觀的大院子,是完全按照天津老宅的院落一毫不差地布置的。假山聳立,草木森森,只是冬日裏沒了植物,被積雪蓋了去,變成了光禿禿的空場子。

韓江雪叫副官買來了鞭炮,“喏,他們不放,咱們倆在這放就是了。”

月兒哪放過鞭炮?她平日裏連陰天打雷都要心頭震上一震的人,遠遠地聽著還湊活,讓她親手放鞭炮,她是萬萬不敢的。

韓江雪讓了幾次,見月兒實在是抗拒,一雙杏眼已經急得通紅,像一只分百分百的小兔子似的。便只好揉了揉月兒的小腦袋,指著假山:“你站在那,我放鞭炮,你看著就是了。”

月兒向後退去,腳下的雪地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,讓人覺得還挺舒服。

她看見韓江雪點了煙,小心翼翼地去引燃那鞭炮的引線,火苗竄起來,月兒便趕忙高喊著:“快回來!”

本能地捂住了雙耳。

鞭炮劈裏啪啦地響著,一聲聲震動著月兒的耳膜,震得她腔子直疼。她身後離假山還有點距離,近乎出於本能的,月兒又向後退了一步。

她原以為積雪應該是同樣的厚度的,可身後的積雪顯然軟上一些,月兒腳下力道沒掌握好,腳踝一崴,直接跌坐在了地上。

炮仗也放完了,韓江雪看著滾在雪地裏的月兒,一面急切地趕來,一面又不忘了嘲笑她膽子小得像只小貓。

月兒被說得羞赧了,索性拽住韓靜雪的胳膊說什麽都不放,硬生生地把韓江雪拽倒在了地上。

雪軟綿綿的,一點都不疼。

韓江雪索性躺在了那柔軟如棉花的雪地上,張開一側的臂膀,示意月兒可以躺過去。

月兒嫌冷,才不遂了他的意,踉蹌著起身,“你自己躺著吧!”

韓江雪身高體壯,並不畏冷,索性用手肘墊住了後腦,閉上眼睛,享受著大雪紛飛之中的寧靜。

月兒繞著他漫無目的地踱步,腳印直接踩出了一個“大”字型。就在“大”字即將收口,就是月兒又一次靠近那假山旁邊的時候,她又一次踩空,差點倒在地上。

一個人跌在一個地方兩次,可不是什麽明智之舉,月兒氣鼓鼓地看向腳下的雪地,細微處,看出了有著些許不同。

繞著假山的一圈,雪地的厚度與別的地方並無二致,肉眼上是看不出有區別的。

然而踩下去,就發掘出了不對勁。那雪只浮著一層,上面輕柔綿軟,下面卻是雪踩過成了冰碴的樣子。

月兒蹲下身,用手撫過那層浮雪,很快,就露出了一個不大的腳印來。那腳印是頗有些奇怪的,看著更像是半只腳……

月兒倒知道這是什麽,是高跟鞋,而且是細跟的高跟鞋的腳印。

大冬天裏仍舊保持著穿細跟高跟鞋,這恐怕一定是個不常出門的姨太太,平日裏不需要走幾步路,還得保持著優雅。可姨太太來

月兒突然間來了興致,順著那腳印一路追蹤下去,慢慢地繞著走了半個假山,繞到了院子的一叢茂密的景觀松林裏去。那松林直通著洋房的後門,平日裏是不怎麽走人的。

這面通著洋樓,那腳步的終點呢?

月兒沿著腳步折返,最終,回到了韓江雪躺著的那塊雪地上。到了那兒,腳步便消失了。

月兒站在此處,望向洋樓,她發覺這個地方竟然是整個洋樓的死角,這裏的人看不到洋房裏的房間,同樣的道理,洋房應該也看不到這裏。

韓江雪扒拉著身上的雪,一手撐著地面,準備起身。只是覺得手按著的地方,響動之後有了細微的回音,他擡頭與月兒對視,四目相對,二人默契地皆是滿臉震驚。

二人趕忙蹲在地上扒拉開那片地上的積雪,敲了敲幾塊地磚,其中一塊明顯有著與眾不同的回音。

是空的。

韓江雪與月兒廢了九牛二虎之力,仍舊沒能將這塊磚移動分毫。

月兒不解,正欲開口問,韓江雪卻將食指抵住唇做了噤聲的手勢。

韓江雪將月兒拉開,向空曠地走去,放了掛鞭炮,於劈裏啪啦地響動聲的掩蓋下,在月兒耳畔低語:“這塊磚下面應該是懸空的,要麽機關是我們在我們沒發現的地方,要麽……”

最後一節鞭炮撲棱這餘力炸響過後,空曠的雪地上蕩起了回音。

月兒忙問:“要麽什麽?”

韓江雪搖了搖頭:“只是個猜測,應該不會。有可能機關不在地上,而是在地下。”

月兒也覺得不該有這等道理,倘若機關在地下,那在上面用著多不方便……

韓靜渠作為一方統領,算得上封疆大吏了,一生戎馬倥傯,手上沾染了不少的鮮血。這個世界上的人對於他的恨一定是大於敬重的,他在府邸給自己修一條暗道或者是地下軍備庫,都是可以理解的。

月兒與韓江雪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,也便沒有過分放在心上。

生於這等高門大戶,父子親情淡過於權勢的爭鬥的。韓靜渠防著韓江雪,沒有將這個通道告知他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
月兒幫韓江雪掃著身上的積雪:“快回去吧,天冷,再著涼。”

二人回了洋房中,恰趕上眾人紛紛下樓,基本上所有人都到齊了。

六姨太仍舊風姿綽約,眉目之間似有攝人魂魄的嫵媚本事,只睨了韓江雪一眼,便於檀香木折扇後“噗嗤”一聲笑了出來。

聲線嬌俏且魅氣:“三少這趕的是什麽時髦?穿的褲子都這麽與眾不同?”

她一言既出,全家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韓江雪的褲子上。一雙腿筆挺修長,然而卻能一眼看出不對勁來。

一時間哄堂大笑,他們這位少帥的西裝褲子,竟然沒有開門,直筒筒的,如同一條女人的內襯褲一般。

月兒也在眾人的笑聲之中逐漸發現了問題,她這才明白為什麽一直看韓江雪的模樣怪怪的。

韓江雪卻不以為然:“法蘭西新時尚,勢必能引領新的摩登潮流的。”

韓夢嬌在一旁捧著臭腳:“三哥這條腿真是人間尤物,穿什麽都好看。三哥,你這是哪裏的款式,我可以讓工廠生產出一批來。”

韓江雪看了一眼一旁局促的月兒,笑道:“你們可生產不出來,天底下獨一份,從裁剪到縫制,都是你嫂子一個人完成的。”

此言一出,眾人全都笑著看向月兒,月兒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。這套西裝,是月兒根據西洋設計師所繪制的女裝這幾圖,再套上韓江雪的尺碼,她自己發揮改造的。

哪裏是什麽時尚新潮,這明明就是她忘了給褲子預留位置了!

恰在此時,眾人的身後傳來了男人的笑聲,那笑意裏帶著月兒也分清是嘲諷還是玩笑的意味。

是韓江海,韓江雪的大哥。

他大喇喇開口:“三弟,我看明白了,夫人這是暗示你呢!”

月兒驟然想起韓江雪在家時候也問過她想要“暗示”什麽,月兒驚詫於兄弟二人第一次能夠有著如此默契,也好奇他們都認為她在暗示什麽?

韓江海頓了頓,笑道:“暗示你啊,該管住的地方可得管得住啊!”

月兒的小臉登時便紅得近乎發紫了,眾人哄笑了多久,她便羞赧了多久。韓江雪攬過月兒肩膀,直接把她發燒的小臉按進了自己的胸膛。

“行了吧大哥,我可不像你,該管好的地方管不住。我們月兒才沒那麽多心思呢。再揶揄她,當心再吃一回槍子!”

韓江海本能地懼怕自己的這位弟妹,一聽這話,幹巴巴一笑,便將話題給引開了。

六姨太見人都到齊了,悠悠起身,拍了拍巴掌。一行人帶著吹拉彈唱的家夥什來到了廳堂。

“大帥好聽曲兒,我便特地請來了唱曲兒的藝人給大帥助助興。祝大帥福壽安寧,永遠都是這世上最勇猛的男人。”

此話一出,眾人心中都砸麽起滋味來。這話裏歧義過多,既誇讚了大帥的功勳,卻又在字眼上帶著一點桃色意味。

晚輩們聽著,自然覺得有點失了長輩的尊重。但聽在其他姨娘耳朵裏,便是一眾炫耀的姿態了……

即便眾人心知肚明,此時的韓靜渠已經慢慢走向了衰老。但女人之間的爭鬥,卻從未放過一絲一毫。

韓靜渠卻大喇喇一笑,男人的自尊心從來都來自於疆土的擴充和女人的臣服。他受用這個,於是那伶人班子還沒有開唱,便興致勃勃地喊了一句:“賞!”

宋小冬此刻心如止水,對於故人往事已然不甚在意了,她看著那伶人班子,開口問道:“你們是哪裏來的班子?”

為首的琴師恭敬行禮:“回夫人的話,是北京城裏來的,專門唱北京小曲兒的。”

琴師此言一出,六姨娘的臉色突然有了微妙的變化,但很快便消散了去,眾人的目光並不在她身上,她便好整以暇道:“這幾位都是我舊時相識了。”

一聽說對方是北京來的,登時便勾起了宋小冬的興致。

“北京?你們是哪個班子的?師從誰?”

梨園行雖於世人眼中,是下九流中的末位,歷來有著娼優並序的說法。但梨園行自身卻有著一整套完整的規矩和體系。

無論是得過老佛爺賞賜的大戲班子,還是街頭賣藝的養家糊口,只要是幹這行,都講求個“師從何人”。

宋小冬這般攀談,倒沒有其他意味,只是京城之中但凡叫得出名字,擔得起“師傅”二字的角兒,沒有她宋小冬不認識的。

那琴師見宋小冬這麽問,也不知其身份,於是利落答著:“城南曲兒王,孫之洞。”

孫之洞?宋小冬在自己的腦海裏搜尋了一個來回,也沒想起來這個人名來。

宋小冬思量著許是不太出名的藝人吧,賺個錢收個徒弟也算是能糊口,自己不認識也有情可原。

只是這班子的質量,恐怕是高不了了。

宋小冬不打算繼續問下去,可一旁的六姨娘卻顯然坐不住了,忙道:“他們早年間在天津城裏討生活了,所以您才可能沒聽過。”

月兒從旁看著,這是六姨娘鮮少有過的慌張神色。說到底,不過是個戲班子,有沒有名氣,師從何人,本就是不重要的。唱得好,才是根本。

可這惶惶之語入了宋小冬的耳,卻是另外一番意味了。宋小冬常年往返於京津兩地,天津城裏的角兒,她更是熟悉了。

見六姨娘如此慌張,宋小冬不明就裏,但總覺得這裏面透著一點古怪。

高門大戶的事情,哪裏不古怪呢?宋小冬決定閉口不言,不再去問東問西了。

傭人來告,已經布好了菜,可以開宴了。一家人坐定,那伶人也開始了吹拉彈唱。

“桃葉尖上尖,柳葉遮滿了天……”

伶人開口,三弦琴師從旁彈奏。聲音甫一入了宋小冬的耳,便讓她覺得甚是粗糙。

唱的人聲線輕飄飄的,高的上不去,低得下不來。彈的人手上沒有力道,左手絲毫沒有揉弦的動作,整個琴音都顯得幹巴巴的。

事實上,即便不是宋小冬這般梨園行的行家,在座的其他人也能多少聽出這曲子中的水分來。

只是畢竟是得寵的六姨娘請來的人,誰也不能多說什麽。

月兒甫一坐定,便覺得胃裏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異樣。韓家的廚子是從全國各地聘來的,其中不乏京都退下來的那位小皇帝曾經的禦用。

按理說,色香味俱全都能做到。只是她此刻只一著眼,便覺得反胃。

月兒吸取了在天津時的教訓,說什麽都不敢再多想了,思量著應該是方才在雪地裏放炮仗著了涼。

她作為兒媳,未敢言語,只得默默坐在席間,盡可能讓自己不去看那些菜肴……

從韓靜渠的訓話,到眾人紛紛舉杯敬酒,月兒一直在苦苦支撐,忍著這份惡心,不知不覺間,已經布上了一層細密的薄汗。

韓靜渠看著月兒好似不舒服的樣子,關心了一句。

月兒只得咬著牙硬挺著:“謝謝父親關心,我沒什麽事,可能有點著涼了。”

韓靜渠對於兒子的這位賢內助,能夠獨立負擔起軍費的兒媳,還是青眼有加的。

他吩咐了句:“喝點熱湯發發汗,把病留在今年。”

韓靜渠出於好心,旁人聽著便是另外一番滋味了。

如今的韓江雪經過剿匪一役,中上層的軍官悉數換成了他的心腹。而月兒又通過她的長袖善舞,籠絡了不少下層兵士的軍心。

韓江海如今失去了岳父的支持,愈發顯得孤立無援。在軍中落得個閑職,人也管不著,財也動不了。

曾經是韓靜渠最為偏愛的兒子,如今落得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地步。

見父親對兒媳都比對他上心,心中是不免失落的。

“我這幾日啊,閑來無事,想起來父親對我的教誨,如今得了天下,要多讀點書。”

“讀書”二字從韓江雪口中說出來,連韓靜渠都頗為震驚了。

三個兒子裏,唯有這老大從小隨著他南征北戰,讓他讀書都不如要了他的命。

連他的親娘二姨娘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:“你倒說說,你都看了些什麽書?”

韓江海的聲線有著一點說不出來的奇怪,陰陽怪氣的:“看的紅樓夢。”

此言一出,就連一直不舒服的月兒都跟著笑了起來。這種感覺,無異於看見了憨李逵腦袋頂上插了一朵茉莉花。

二姨娘繼續問:“你都看出了什麽來?”

韓江海絲毫沒有笑意:“裏面有個笑話,我將給大家聽。一戶人家的老太太得了病,需要針灸治療,針灸婆子說需要針心脈。心脈見針,還不得死麽?那婆子便道‘不針心脈,針肋骨便是’。”

韓江海故意頓了頓,問道:“你們知是為何麽?”

韓家上下,除了韓靜渠與韓江海,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文化的人。要麽是看過這經典中的經典,要麽也是七竅玲瓏心,猜得出其中緣故。

眾人的笑意都僵在了臉上,唯有韓江海破罐子破摔,繼續說了起來。

“因為啊……天下父母,沒有不是偏心眼的!”

他話音一落,二姨娘的冷汗都冒出來了,趕忙打了他一下,轉頭看向韓靜渠的神色,一時間不知所措起來。
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等著看這場好戲終究會落得如何的走向。

這本不關六姨娘的事,尋常時候她最是看不慣二姨娘的做派。可今晚的六姨娘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常,竟然舉起酒杯,撒著嬌敬向了韓靜渠。

試圖將話茬引開。

然而最終救了韓江海的人不是他親娘,也不是六姨娘,而是月兒。

月兒作為晚輩,最不願摻進韓家的是是非非當中,見空氣中彌漫著尷尬的氛圍,她低頭專心喝著熱湯。

一來為了暖暖胃,二來為了裝作什麽都沒聽見。

可一匙湯水剛剛入口,不適感又一次襲來。月兒感覺胃裏一陣的翻江倒海,終於,她實在是忍不住了,沖出了宴席,沖向了套房的洗手間。

生生幹嘔起來。

所有人都被月兒的舉動嚇了一跳,連彈唱著的藝人都停了下來。

月兒近乎把心肝脾肺都嘔了出來,待平靜了許多,才好整以暇地出來。

全家人的目光都耐心地等待著她。

月兒的小臉又一次紅到了耳根子。

“不好意思……可能是著了涼了。”

宋小冬經歷過月兒在天津那次“假小產”,不敢多言。但在座的其他女人卻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了。

話說得最歡的,自然是兩個生養過的女人,二姨太和三姨太。

“月兒,你是不是近來昏昏沈沈的,總想睡覺?”

“是不是愛吃酸的?”

“是不是見點葷腥就惡心?”

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根本不給月兒說話的機會。

半晌月兒才吞吞吐吐地答:“是。但……可能是著涼了。”

還真是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繩。

月兒極力想要掩飾著內心的惶恐,可顯然太久沒有了新生命的家庭,對於月兒的反常是異常興奮的。

二姨太沒什麽腦子,索性開口問了:“你就想想,你有多久沒來月事了?”

一桌子的人,還有著公公和琴師,公然談論起月事來,月兒恨不能一巴掌拍死這個不長心的女人。

然而長輩問了,自然沒有不回答的道理。

“已經推遲了一個多月了……”

韓靜渠的雙眼都近乎放射出了光芒,高興得都有些不知所措了,又是吩咐後廚做新菜,又是使喚傭人去換椅子……

這一切,於月兒而言,都是沒有什麽用的。

只是這份關切入了其他人眼,又是一番眼紅了。

接下來的宴席之上,所有人都忘了韓江海方才的大逆不道,熱切地討論著月兒的孕事。

月兒參與的話覺得不好意思,不參與又覺得不禮貌,只得一個勁轉頭看向那些吹拉彈唱的伶人,試圖掩飾自己的慌張。

然而月兒驚訝地發現,比她還慌張的,是這一班子的手藝人。

她們的註意力根本就沒有落在當前的活計上,而是一直用眼睛瞄著四外的環境。

而為首的三弦琴師傅則一直在看著墻上的掛鐘。

每一個人,都看起來心神不寧的樣子。

月兒實在是受不了餐桌上的氛圍了,她小心翼翼地湊到韓江雪身邊,低語著想讓他陪著出去走走。

韓江雪體貼地明白了妻子的意思,便開口向父親請片刻的假,帶月兒出門去透透氣。

韓靜渠此刻如此在乎這位小兒媳,自然欣然答應。按理說韓靜渠都發了話,旁人是萬萬不敢阻攔的。

但六姨娘眸光瞥了眼掛鐘,近乎於韓江海同時喊了出來:“江雪,先別走。”

二人異口同聲,讓眾人驚愕不已。韓靜渠臉上的笑意在這一刻僵住了,眼底竟然生出了一絲顯而易見的慍意。

六姨太和他的兒子,有著這般默契,於這位日漸衰老的男人而言,多少是有些難以言喻的忌諱的。

韓江海也自知失禮,慌慌張張補救:“大……大過年的,江雪你留下陪一陪父親。”

月兒也明白了各人心中各有心思,她也不想在這除夕夜挑出什麽事端來,於是趕忙說:“江雪,你留下吧,我……我自己出去走一走就可以。”

宋小冬入了韓家門以來便覺得拘謹萬分,索性開口:“江雪你留下,我陪月兒出去走走,一會就回來。”

六姨娘本意連月兒也想留下,奈何話說到這個份上,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輕重,只能閉上了嘴,不敢多言。

月兒與宋小冬相互攙著,從餐廳後面的小門出了去,可以直通後院。

月兒即將到了小門口,韓江雪卻突然想起來月兒今日裏穿的大衣單薄了些,於是吩咐傭人去取了件小襖子,打算追過去送。

但又一次被六姨太攔了下來:“你陪著你父親喝酒,我去送就是了。”

六姨太接過小襖子,娉娉婷婷地起身,來到後門處,追上了月兒二人。月兒回眸看去,這位美艷動人的小姨娘,在這數九寒天裏仍舊穿著一雙細跟的紅色高跟鞋。

月兒忽然間想起雪地裏那一串詭異的腳印來。

是六姨娘的……她為什麽要去那裏?

六姨娘叮囑:“月兒,出了這個門,不要亂走,後院亂糟糟的,保不齊哪裏有個坑有個包,再摔著你這寶貝。”

月兒無言,點頭表示允諾,轉身便帶著宋小冬往後院走去。

月兒沿著掛滿積雪的松樹林一路向前,還沒到假山附近,看著松樹樹根附近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了。

一股刺鼻的氣味傳來,是樹根下黑乎乎的液體發出的。

月兒見過這液體,上一次她的汽車漏油嚴重,修理廠裏便到處都是這種液體。

月兒捋著液體的痕跡一路向前走,還沒走到假山,她便聽到了一陣異動。

二人機警,迅速躲在松樹叢後,遠遠望去,被她和韓江雪扒開的那塊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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